周青云思索片刻,又说:“这小星妾裹了脚。”“陵州最盛行,那边少有不缠足的,裹得极好:三寸金莲,荷尖月弓,堪称极品。也有可能是南边来的,各地都有。摇曳多姿,步步生莲,那才是……”“混账!”周松只当他没见识,接着说:“大人,你是没见过,这其中妙处,啧啧……贫苦人家为了生计,只好粗糙些,哪里比得上那样的窈窕精致。”“既这么好,你裹一个让我瞧瞧。”“这……”“我喜欢尖脑袋,你削不削?”“大人,我错了!”干活的人都闻着肉香赶来吃饭,饭堂挤得密密麻麻。里头气味难闻,有人让座,周青云拒了,端着碗出来,坐在树下的木墩上左顾右盼。周松心知肚明,小声提醒:“殷捕快轮值,要等里边的人吃完了才能换过来。”周青云叹道:“这么多人,还不如她一人好使,没有金刚护法,我吃饭都不香。”周松神情复杂地看过来,周青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龇着牙吸气,而后气呼呼地说:“你又想哪去了?你要是不怕吃苦,就好生学功夫。等你靠得住了,我就不用指望别人,坐卧都安心了。”周松没好气道:“我要去买鹅,没空练拳脚。”周大人果然不提学功夫这茬,改说起这鹅要怎么烹制才香,末了仔细交代:“赶好的挑,要那肥鹅,越肥越好。”周松无奈提醒:“大人,知恩不忘本才好。”周青云端着碗发了一会呆,把筷子插进猪骨将它串起,盯着它说痴话:“一只怕是不够,挑两只大的,不要怕花钱。”“知道了。”周青云将猪骨又放回碗里,低声感叹:“高门贵婿哪有那么好做的?这会难得自在,你让我清静清静。”周松想要再劝几句,周青云将筷子插在面里,将面碗留在石桌子上,背着手,朝往饭堂赶的林密走去。林密要行礼,被他拦住。周青云心急,顾不上不远处还有人,小声问:“里边有没有做伞的人?”“上午走的是城北八巷中的黄杨……”“不忙统数,全弄完了再说,你只说有没有做伞的铺子或者手艺人。”“有一个,胡老四,四十有八,年纪大了,手不利索,眼睛也不行,遂改了行当。我们去的时候,他不在家,说是去了和顺宫山门外抬肩舆。家里有妻儿孙女,三大两小,租住劈出来的半边院子。”姓氏也对上了,但年龄差了一点。周青云思索片刻,不死心地问:“他家人的相貌如何?”“这儿子断了腿,瘫在床上,脸上蜡黄,肿得老高,他母亲苍老,面上沟沟壑壑。大人看着普通,两个小孩却当得一句玲珑剔透。是个疼孩子的人家,大人清瘦,盖的破被子,小的面色红润,身上干净。”“你先去吃饭,午后替我走一趟,悄悄地告诉他们:新来的太爷觉着事有蹊跷,有心要翻旧案,正在四处打听。不必多说别的。”“小生明白。”“有劳了。”高石吃面跟喝水似的,几大口就灌完了。周大人眼巴巴地等着他往外走,谁知人家又进去添饭了,一碗接一碗。周大人急得跺脚,暗地里嘟囔:“白长那么大个,县衙都要叫他吃穷了!”周松觉着十分解气,贴边说风凉话:“不怪人家吃得多,捕班的人,天天在外边跑,辛苦啊!别的捕快……不也是三大碗嘛。”“哼!”“大人,就这两口肉,你吃了就是。一人搭一块骨,她也有。”“你懂什么!”周大人情绪上头,挥着筷子教他,“只顾自己,少的不是骨头上的肉,是心头上的肉。时时记挂,事事惦记才叫上心,才跟你说了收买人心的精髓,你这就忘……殷捕快,过来过来,我有事找你。”周松扮了个鬼脸,但十分体贴地让开道,蹲到墙角,边吃面边看戏。这混子怪会哄人的,说什么早起着了些凉,胃口不好,又怕别人笑话他弱不禁风,只能吃鸟食,特地找她来替自己分忧。殷捕快穿的男儿装,怀的是男儿心,连碗带肉一把接了。周大人望着空手板,窘了。“哈哈!”周松暗爽——叫你献殷勤,现下怎么办?饿肚子去吧。他低估了周大人的厚脸皮,刚撒完谎,又大大方方跟进饭堂,重领了一碗。他是衙门里最大的老爷,管着汤锅的方树根假装忘了先前那一轮,将肉最多的大骨头孝敬给了县太爷。旁人不敢说,周大人也不吱声,刚落座又把大骨头献了出去,笑眯眯地看着人家啃,自己几乎不动筷。这是连肚子也不饿了。周松贴着门框,酸溜溜地想:男人一对女人上心,就成了贱骨头,我可不要这样。他害怕被追杀,想的是殷若,有肉吃,想的是殷若。先前还关切我夜里冷不冷,如今我又算什么?周松心里不痛快,不想再看下去,放下碗,出门办事去。周青云瞥见他走远,面前又没别人,安心说话:“殷大安说的那些,你不要往心里去。”殷若放下骨头,接了他递来的帕子,笑盈盈答:“大人放心,我早前就听过无数回,听惯了,不伤心。他婆娘为了糟践我,日日挂在嘴边。殷大安瞧不起女人,但从不打骂孩子,殷张氏是女人,却恨女孩入骨,不单欺负我和殷茵,她连自个也轻贱。殷藩踢她打她,她不仅不恼,还心疼他手脚会疼。你说奇怪不奇怪?”“她脑子坏掉了,别理她。你在她家有没有听到别的,信物之类,或是梳妆习惯。只凭衣衫鞋子,不好确定。”殷若摇头,反过来劝他:“大人,她们既舍得丢我,又何必去找?无根之水雅致,我这样的无根之人,是不是更特别?”周青云笑道:“你能这样洒脱,很难得。那这事,我们就随缘而定,不刻意去寻。”她抓起另一块骨头,送到嘴边,吸了上边的汤汁,再说:“就是找来了,我也不乐意认。”周青云环顾四周,见人走得差不多了,夹起面吃上一口,嚼咽了再慢条斯理解释:“怕是后院争宠的龌龊,我猜家里还有其他姐妹,因此不往烟花之地送,以免名声受损。”她点头,接道:“直接杀了会惹火上身,找牙子容易被连根拔出,把我丢在穷人家,回头就说庙会人多,一时疏忽,挤散了。不知是恨得深,还是人坏得狠,特意挑张坏脸,等着我被慢慢折磨死,将来翻出来,只要闭口不认就行了。到了那时候,殷家是施虐的坏人,他们嘴里的话,当不得真,全成了污蔑,她们仍旧无辜。”“怪我不该多事。”“无妨,我知道大人也是好心,嗐,要是没被丢出来,留在那样的人家,势必要养歪了去!我才不稀罕呢。大人,多少吃一点,俗话说‘秋冬进补,春天打老虎’,你不能再瘦了。”“是是是,我吃。”她左手抓骨头啃,右手挑面往嘴里塞,糙得可爱。他用筷子缠了几圈面,送到嘴边,也大口进食。“那顺河漂的案子,你还知道些什么?”“大人要翻这个?”“眼下手里没什么好往下掘的线索,先在这里边找找,是冤案,迟早要翻的。我猜这赶鸭的姑娘也生得好,你见过她本人吗?”殷若摇头,放下筷子解释:“年纪小的时候被拘在家里做活,稍大一点被镖局收留,每日练功,很少出来走动。只听说是个灵秀的姑娘,十分孝顺,她心疼父母劳苦,想替他们分忧,因此找了个赶鸭子的活计。要守着野塘养鸭,又要走街串巷卖蛋,风吹日晒的,皮子黑了些。”周青云暗自记下,又问:“那倒夜香的,是什么意思?我没想明白。”“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做这个活的人姓姜,家里有个女孩叫红儿。她个子高,手脚利索,很招人疼。有人跑衙门状告她抢劫伤人,说她跟她爹里应外合,藏在夜香桶里逃走了。倒夜香的就这一个,这还不好找?被抓的当天就死了,想是没留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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