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武有时兴高采烈,不用抬头,从他的声音里就能听到龙飞凤舞,神采飞扬。
他有理由那么忘我地非常陶醉地讲述着。
偶尔,面对王念想发出的提问,他有时耐心地宽容这种打断,兴致勃勃地插进自己的临时答复;有时是不想回答,但耐着性子顺着儿子的提问草草做个了断;但有时他非常不耐烦地加速自己的语气,并不理会王念想的提问。
对于父亲的哪种态度,王念想都表示有点不屑。因为他质疑的地方,父亲从来没有给过一个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说法。父亲像泥鳅一样,总是在你刚要抓住他的时候突然就溜掉了,一下子钻进深深的泥沼里去。
父子二人,形不成交叉点。父亲自说自话。惹人厌恶。又惹人怜惜。
接下来,当父亲再大声唱歌时,念想已经厌恶到要大声喝止他。可是他只是用眼睛狠劲瞪一下。到底还是忍住没有喊出心中的厌恶感。
想当初,他曾经偷过二哥的枪。是的。他想杀掉庆阳。杀掉耻辱,烧掉仇恨。这件事,早就埋藏在心间。也许是在他刚刚懂事起,一直到现在。这个念头一直潜藏着。他常常想,母亲也许已经知道他的念头。只是从不言破。在那次庆阳老婆来家里大闹;在念想结婚前夕,他都拿着镰刀去找过庆阳,也该不出事,庆阳两次居然恰巧没在家,里里外外也没找到。
“秋风凉,树叶黄,顽八军调北方,吃不好穿不上,为打内战活遭秧,……老爹娘,在南方,望着归雁泪汪汪,……唉呀呀,今生难见爹和娘。月儿歪,照窗台,大嫂斜倚梳桩台,点点珠泪润红腮,阿毛问妈哭什么,你爸爸今生难回来。”
王念想深信,无论在他的孩子如何长大成人,他如何看到落日余晖,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有一颗稚嫩的小芽,经历了战争时代,建国时代,文革时代,改革开放时代,完成了秘密而幸福的期待。
日头一晃荡,他的儿子王福水就已经娶妻生子了,这多少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有点失望。沮丧中,他承认了自己的衰老来得如此真实而亲切。
那颗嫩芽,吱楞在心头,听着外面的雪花。然后仿佛浸润在水里一样,反射出绿色的光亮。
寒冷的冬季在门窗上做着疲惫的喘息。
他用手抽出一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图标。那是他曾经用脚踏上去的地方。
只有他自己能够看到那些线条构成的真正秘密。那些空白处,白白的,空空的,也是秘密的场地。就像炎热的夏日,从遮阳棚下的绿藤间透出的一股凉爽的味道。
他已经无意中学会了父亲常常大声唱的那歌。
王念想迎着呼啸的北风,站在荒凉的北方大地上,也放开嗓子大声唱起来。辽阔的声音顿时生出辽阔的忧伤。一望无际的沧桑。
“秋风凉,树叶黄,顽八军调北方,吃不好穿不上,为打内战活遭秧,……老爹娘,在南方,望着归雁泪汪汪,……唉呀呀,今生难见爹和娘。月儿歪,照窗台,大嫂斜倚梳桩台,点点珠泪润红腮,阿毛问妈哭什么,你爸爸今生难回来。”
人真是长的很快,快的要命。儿子王福水又是听着他的这首歌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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