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大哥,可知道鳄鱼的厉害?汤狗诡谲地笑了笑,突然岔开了话题。
兄弟知道一些。凭感觉,熊向魁知道这口水洞里不是黄鳝便是蛇。有货。
在外多年,不曾在寺庙里学得些佛法,却在化缘时知道鳄鱼的习性。这恶煞,最喜爱血腥。腥味一起,鳄鱼几里路以外也能闻见。不过,汤狗故意走上前去,它最是惧怕橘红,一见橘红,便魂飞魄散。可是,一见到白色,它就如同猫见到老鼠那般,猛地扑上前去。汤狗嘿嘿一笑,橘红,白色,记住了,熊大哥?
熊向魁半张了嘴巴,心底长长地哦了一声。
谢师傅。
阿弥——风平浪静。
扬子岛依旧是扬子岛。扬子岛人下江归海、扯篷下网、生老病死、红白喜事依样顺理成章地进行。许多为了拯救他们的争斗无声无息地咬着劲儿。其实他们用不着别人拯救,就像他们用不着把鱼从这只缸里拯救到那只缸,再从那只缸拯救到另一只缸里一样。只要缸里是一条河里的水,少几次折腾,它们反而多得几天安稳。但有人要拯救他们,必须拯救他们,你不让他们拯救也不行——哪怕你越拯救别人就越靠近坟墓。扬子岛人无法知道别人为了他们的存亡而作出的斗争是多么地伟大。至于他们,活着本身已经很不容易了。其实,别人问不问他们的死活,他们的每一天还是一样过。未来的一位历史学家在五十年前所著的《扬子史鉴》的第二百九十四页上,曾这样论述:拯救扬子岛人的命运与扬子岛人自身的命运之关系,颇似于历史之于时间的关系。不论历史往哪个方向延伸,时间总是不慌不忙地按照自身的速度往前行走。时间蕴含着历史,而历史时常错误地以为自己操纵着时间的走向,说到底,时间的人化才成了历史,换言之,历史只不过是时间的一种人格化体现。宇宙中,真正的、合理的生命其不可逆的一维形式只有一个:时间。时间,作为空间的互逆表现,是一种绝对的存在与绝对的真——而历史,只不过是时间的一节大便,历史所提供的空间,则被时间逻辑界定为这种大便的厕所。离开真正的历史去玩弄历史与哲理实在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们还是丢开这些只能使十六岁的女孩目瞪口呆的屁话回到历史中去(真正要赶到厕所里的,恰恰是历史学家——历史会这样做的!)。
进贡的人群在石屋前排成了长长的一队。谁都知道文老爷和小河豚的天地合春的喜日不久就会来临。文老爷的大喜就是扬子岛的大喜。人们腌鱼、榨油、宰羊、fèng衣、卷炮、舂粉、蒸糕……所有的作坊、街肆、店铺全在悄悄地忙动。轰里轰咚咣叮咣当整日响个不停。
小六吆的卧室死了人一样。小六吆在这种忙碌之中仿佛春蚕上山时爬错了地方结下的茧子,孤零凄楚地深藏在一个谁也不再打量的角落。除了身边的几个丫头,小六吆几乎谁也不见。小六吆每天两碗稀糊两片鱼干,满脸乌黄黑瘦,断不是当初的彩映霞飞。老娘要是个男人,她心里毒骂道,把他们的裤裆里全都削平了!
娘娘,四狗儿走进内屋,熊大哥来看娘娘。
熊向魁?他来做甚?小六吆紧了紧眉头:
请了。
请熊大哥。
熊向魁款款走进,脚底不带一点响声,在小六吆的面前躬下身去:
娘娘好!
好!
整天穷忙活,这里也生分了。
看座。
不敢。
也是自家兄弟了,客套怎的。茶。
谢娘娘。
可有大事?
回娘娘,没有大事。熊向魁脸上的模样很悲剧,只想过来看望。
小六吆侧过脸去,眼圈不觉红了。到底熊大哥知人冷暖,这等光景硬是晓得过来看望。早知有今天,何必慕当初。小六吆这副模样这般嗓子,走到哪儿少不得红它半个天。戏台里不论哪个行当的,谁都宠着她,更不消说戏台上一站,一个亮相,一个鹞子翻身,看官们所有的喝彩冲着她江浪一般奔涌而来……那年月,何等风光。而今虽有华贵,却也是金丝笼里的黄鹂,有歌难鸣,有翅难飞。俗语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得猴子满山走,可眼下,鸡也做不得狗也做不得,心头的思绪满地走。
熊向魁默不作语。他知道话已说到了点上。这女人,是眼下最关键的人物。常言道,女人是祸水。女人既是祸水,反过去就是另一个男人的福星。福祸相克,或许,小六吆真的能成为熊向魁的福星。
娘娘,……小河豚……现在我那儿,老爷吩咐了,不得动一根汗毛。
小六吆的鼻尖直挺挺地对着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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